思考八：从金融和信用的本质看银行当铺思想

陈忠阳  中国人民大学财政金融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金融和信用的本质是什么？如何从金融和信用的本质看待当铺（抵押） 思想和做法？

马云风险说中一个重要的观点是批评银行的当铺思想。应该说这击中了银行的软肋。长期以来，银行严重依赖抵押品发放贷款的确限制了银行的作为， 尤其严重制约了对中小企业和个人的信用供给，这才给了互联网金融和金融科技巨大的发展空间。过度依赖抵质押品放贷的做法，与金融的本质相背离， 甚至改变了银行作为金融机构的应有之义，的确是银行业发展中应该高度关注的问题。

一、 金融的本质是风险承担和管理，是关于未来的交易

如何定义金融？金融的本质是什么？这是很多金融学者都喜欢讨论的问题。我也不例外。在过去近三十年的现代金融和风险管理学习和研究的过程中， 我很早就意识到将金融简单地定义为“资金融通”未能揭示其真实内涵和本质， 这种望文即能生义的定义，充其量只是一种表面的描述，像金融如此复杂的现象，又是市场经济的核心机制，其本质内涵要远比表面要复杂，甚至和它表面现象有很大的不同。

关于风险和风险管理的研究揭示了金融的本质，即金融是关于风险的承担、管理和配置的商业活动。资金融通只是其表象和载体，有时候这种表象和载体都不直接需要，比如衍生产品交易。对于基础性的债权融资和股权融资， 尽管表现为资金融通，但背后是资金融入者和融出者之间的风险分担，因为， 无论是银行放出贷款还是投资者购买股权，其提供融资只是载体，目的是为了实现盈利，而盈利是来自于和融入资金的企业分担其风险，而所谓风险即包括未来损失的可能性，也包括盈利的可能性，这是以波动性为代表的风险定义的双向内涵，这也就是所谓的以风险换收益和经营风险的基本内涵。债权融资和股权融资的差异只是表现在分担风险的方式不同，债权融资按照违约和非违约分担风险，而股权按照股份比例分担风险。

正是由于金融的本质在于风险，关于金融交易的分析和定价本质上也是对风险的分析和定价，现代金融定价理论莫不如此。同样的道理，金融创新的本质就是风险承担和管理的创新，金融科技的本质就是风险科技，金融监管的本质也就是风险监管。如果对金融的认识仅限于资金融通而不能够深入其风险的本质，对金融的认识是肤浅的和表面化的。

此外，金融和其他经济活动相比一个本质特点就是金融交易是关于未来的交易，而其他商业交易都是关于当下的交易。由于金融的本质在于风险， 而风险是未来可能的损失或者盈利，这决定了金融交易的未来属性。这是金融交易与非金融交易，如房屋土地、机器设备和消费品交易等非常不一样的地方。金融机构在对一个企业发放一笔贷款或者投资其股权，所看重的并非局限于企业的今天，而更加看重的是企业的明天。这是由金融交易的未来属性决定的。这里所谓的关于未来的交易不仅限于期货或远期金融交易，而是指所有的金融交易，包括贷款、债券和股票等基础性的金融交易。给一个企业和个人的融资本质上是给其未来进行融资，是融未来。

二、 信用的本质是企业或个人未来的发展能力

信用是金融和风险管理领域的一个基本概念，但恰好在这个概念和问题上我们存在太多的困惑和误区。马云说“当乞丐都要有信用”就是典型的一例。近二三十年现代风险管理的发展极大地改变了传统风险管理的面貌，最为突出的是信用风险管理的现代化和操作风险概念及其专业管理体系的兴起。如今的信用风险管理体系已经远非二三十年前那个样子，而我们长期以来习惯于将“信用”问题道德化，和“诚信”问题混为一谈，更是与现代风险管理专业化发展思路相悖。2019 年 12 月我受邀在中国并购公会信用管理专业委员会成立大会上发言，围绕信用的概念提出来的以下 23 个问题。

信用是什么？这是我思考多年的一个概念，至今仍然不以为自己搞清楚了。它是一个经济（金融）范畴、一个社会范畴、还是道德范畴？我们中国人说的信用和西方人说的 credit 是不是一回事情？信用是否等于诚信？诚信=Credit，还是 Integrity ？

我们说一个人或企业没有信用了，到底是什么含义？是说他不诚信，言而无信，是个骗子坏人，没有还款意愿？还是说他没钱了，没有发展前途， 没有还款能力了？“失信人”都不加区分地被冠以“老赖”的恶名合适吗？“失信人”里面就没有值得我们同情、关心的弱势好人，甚至值得我们尊重的发展失能的创业者吗？宣告破产，承认自己失去还款能力而成为失信人，难道不也是一种值得尊重的守信行为吗？

我们（国内外）的金融教科书长期将信用风险定义为和等同于“违约风险”合理吗？是不是违背了基本的因果逻辑关系，犯了以结果定义原因的逻辑错误？从现代风险管理发展的视角看，操作风险概念的出现改变了大家对信用风险内涵的认识。信用是违约的原因，而且只是原因之一，甚至从实践看还并非最常见的原因，更常见的原因是不诚信和欺诈导致违约的操作风险！ 我们目前关注的信用风险的本质是诚信风险还是还款风险？重点是还款意愿风险还是还款能力风险？   

如何提升我们企业和个人的信用水平？靠政府、靠文化、靠科技、靠监控， 还是靠发展？当下时髦热门的大数据和金融科技是我们可以放心依靠的解决方案和发展方向吗？会不会把我们带入一个人人被“天眼”死死监视的社会？ 即便是对于还款意愿风险内涵的信用风险而言，我们的金融和管理学科的工具箱里面还有资本充足要求、定价管理、激励管理等多种工具选项，十八般兵器为何唯独那么钟爱一种？更加重要的是，促发展难道不是一个更加和谐文明的社会所需要的信用提升之道吗？

总之，信用是一个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相互信任、防范、监控乃至斗争） 问题，还是一个我们集体面向不确定的未来共同承担风险求发展的人类命运共同体问题？

以上就是 2019 年 12 月我在中国并购公会信用管理专业委员会成立会议上的发言。关于对信用的看法，尽管以问题的形式提出，但我个人的观点还是很明确的。信用（Credit）作为一个经济概念和诚信 (Integrity) 作为一个道德范畴是两回事。信用是偏重于经济上的还款能力，故信用风险是能力风险、发展风险和无钱不还的风险，解决信用风险问题最根本的是在于促发展， 提升客户的信用能力。而诚信是指人品上的言行一致和人品上的完整性（故对应的英文 integrity 比较合适），是指有钱也不还的风险，包括故意欺诈的风险，在现代风险管理体系中被纳入新兴的操作风险的概念，相应的也适用于专业的操作风险管理办法。

三、 如何从金融和信用的本质看待当铺（抵押）思想和做法？

抵押是银行业最传统的风险管理思想和方法，也是至今全球银行业仍然广为采用的方法。最典型的就是传统信贷管理中的经典 5C 模式，其中一个 C 就是指抵押品 collateral。然而，现代银行风险管理所强调的信用风险管理基本上都是基于企业发展能力和前景的现代信用分析下的信用风险管理，而不是基于抵押品分析的信用风险管理。基于前述对金融和信用的本质的认识， 我们对银行过度依赖抵押品放贷款，也就是马云所批评的银行当铺思想可以有如下的认识：

首先， 抵押实际上是将企业发展风险留给企业自身，有悖于金融是帮助企业承担和管理风险的商业本质。 如前所述，金融本质上是以融资为载体为企业分担风险的商业活动。抵押让这种风险分担的性质发生了改变，除了一部分银行自身的操作风险以外，企业的信用风险被押给了企业自己，不能够实质性地转移到银行，这使得银行也会失去享受企业发展收益的合理性基础。或者说，作为经营风险的银行，抵押和买国债一样，本质上没有承担和经营信用风险，这有悖于银行类金融机构的商业本质。

其次，抵押贷款本质上是将未来交易转化为当下交易，改变了金融交易的基本属性。如前所述，金融交易本来是银行基于企业未来的发展（即信用）而提供资金融通，融资实际上是融未来，这也是金融交易和普通商品交易最大的不同。但是抵押品的介入让这种针对未来的交易特性发生了改变，成为了关注房屋设备和存货等普通商品的当下交易。金融交易的本质发生了改变。

第三，过度依赖抵押放贷造成对中小企业和个人的信用供给不足。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中小企业和个人缺乏抵质押品，而其中不乏有良好发展前景和基础信用能力的企业和个人。这是银行受到包括马云在内很多人广为诟病的主要原因。当前我国开展金融供给侧改革，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要提升对中小企业和个人的金融供给能力，重要的方法和原则就是要基于信用，而不是基于抵押品发放贷款。

第四，过度依赖抵质押会导致惰性风险管理，弱化基于金融的资源配置功能。显然，分析当前抵押品的价值远比分析一个企业和个人未来发展前景简单。这种低成本的简易风险管理在实践中自然对银行是一种诱惑，导致对抵押贷款的偏爱，尤其是对规模小、成本高的中小企业的融资。然而，过度依赖抵押贷款会导致经济体系专业的风险识别和分析机制弱化，使得没有抵押品但有发展前景的企业得不到银行的有效识别和融资支持，反而没有发展前景但有抵押物的企业会得到过度融资。

最后，过度依赖抵押会阻碍银行向中小企业供给风险管理，不利于企业信用能力的成长。银行基于信用向企业提供信贷，其重要意义不仅是在于可以对没有抵押品但有信用和发展前景的企业提供信用资产，而且还在于在这种信用供给的过程中，银行依据自身风险分析和管理的标准，通过风险评级、风险准入、风险限额和风险定价等风险专业化标准，清晰地向企业传输了现代风险管理的理念和做法，从而指导企业的经营和发展方向，促进企业提高发展能力和信用前景。显然，如果银行依赖抵押放贷款，这些重要的经济运行机制将失去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