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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祥林 上海交通大学上海高级金融学院金融学教授、中国金融研究院副院长、风险管理研究中心、金融科技研究中心主任
近几年国内经济面临一定的挑战，例如前几年证券市场的股票质押，股票市场下跌就会对该业务造成很大的问题，此外银行间同业拆借也存在一些问题。在和监管机构交流的过程中，发现我们当前面临的问题依然很多，也花了大量时间去做一些风险处置。我认为应当将风险扼杀在摇篮中，而非在风险出现后才进行处置。
压力测试是风险管理的一个重要手段，金融危机之后国外做了大量关于压力测试的工作，特别是美联储为了在金融市场建立信心进行了压力测试，在经过10年对美国银行持股公司持续性的压力测试后，积累了许多经验。不仅仅美国，英国、中国也开始做压力测试，大概2009年国内证券行业推出了针对资本的一些压力测试。除银行业、证券业外，国际保险监督官协会（IAIS）也针对重要性保险机构推出了保险的资本标准。
我主要和大家分享的是和国外压力测试相比中国压力测试所存在的差距，以及提出一些相关政策的建议。虽然中国的金融行业和国外金融行业发展处于不同的阶段，但是许多基本问题是相通的，而在政策这一方面需要针对中国的特点来制定。
证券业大概从2009年开始做净资本压力测试，每家证券公司每天需要把测试结果汇报到地方证监局；银行业一直在紧跟着国外的发展，特别是有关巴塞尔的一些要求；保险业有其自身的特殊性，中国在搞所谓的“偿二代”，想在中国走出一条不同的道路，这是目前三个行业的概况。
银行、保险、证券三个行业都在做压力测试，但是和国外相比依然存在一定差距，许多风险和问题并没有完全考虑在压力测试中，例如券商行业在做压力测试时，对于股票质押业务，可能没有考虑股票市场下跌，根据监管规定不能卖出时，券商所受到的影响；此外，在包商银行产生问题之前，也很难想到小银行在同业拆借之间也能有几千亿的规模。
在证券业中行业实践的难题主要在于情景设计、估值能力、风险度量和系统构建四个方面。
在情景设计方面，券商面临标准化和复杂业务之间的权衡。在估值能力这一方面，我认为金融机构最关键的能力就是估值，如果没有估值就很难做风险管理，比如做衍生产品，有了价格之后才能把风险进行分解、对冲等等。据我所知，国内几大银行以及券商的许多估值系统都是购买的国外系统，我国金融机构在估值能力这方面有待提升。金融危机后，美国在风险度量这一方面做得较好的一点就是“全覆盖”，把所有包含风险的业务全部列出来然后进行度量，因此就涵盖了股票质押、同业拆借、资本金在集团公司的挪用等方面。国内在进行压力测试时，就应当考虑是否包含所有风险，当前我国压力测试的实践中还较难衡系统性风险、流动性风险和信用风险。在系统构建方面，我国券商没有自主开发的估值系统，也有没成立统一的压力测试系统，之前许多券商都是每天让财务部门把压力测试相关数据汇报给地方证监局，但没有一个自动化的过程。
银行业和保险业出台了一些有关压力测试的政策，例如银行业标准是依据 《商业银行压力测试指引》进行压力测试；保险业标准是依据《保险公司偿付能力监管规则第9号：压力测试》、《保险资产负债管理监规则第3号：人身保险公司资产负债管理能力评估规则》和《保险公司偿付能力监管规则第12号：流动性风险》等规定。但是在压力测试中也遇到了一些类似证券业的问题，例如保险业遇到的问题包括流程管理、定价能力、质量要求和潜在风险这几方面：压力测试与原公司资产负债配置、战略规划等重要环节融合效果不太理想；监管给予各家公司较大的定价空间，但行业内各家保险公司的实践标准不一；需要加强对压力测试中间环节及流程的监管；经济下滑时期，潜在风险上升。在保险业中定价问题尤为重要，这是因为保险是当下收取保费，今后二三十年才有支付，定价就会对保险公司产生巨大影响。
国内外压力测试还有一点不同就在于，国内通常规定较为死板，例如规定证券行业每天需要报告多少数据，而国外基本上是规定某种简单情景，然后令各金融机构自行进行压力测试，从而证明自身压力测试的有效性，而非仅仅报告数据。美国许多银行没有通过压力测试，大部分情况并不是因为没有达到数据标准，而往往是由于公司内部流程等定性要求没有达到标准。
海外压力测试有很多，金融危机后美联储的压力测试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此外还有英国的PRA压力测试、国际保险监管协会ICS、BIS国际清算银行压力测试相关研究等。
美联储压力测试（CCAR）已经进行到第十年，用来评估美国最大的银行控股公司（35家）资本计划过程和资本充足性，包括公司的资本计划行动，如股息支付和股票回购，并购等。一旦压力测试没有通过，就会对公司产生一定影响，例如公司不能付股息、不能做回购、不能做新业务等。
美联储压力测试包括定量和定性两个因素的要求。定量因素包括企业在严重的经济和金融市场压力的假设情景下的预计资本率以及流动性。定性因素包括公司资本规划全部过程的程序和管理，该过程包括风险管理、内部控制和支持该过程的治理实践。以往公司没能通过CCAR测试的主要原因是不满足定性要求。
自2009年第一轮压力测试以来，美国金融企业的资本金大幅增加，从2009年第一季度的5.2%增至2017年第四季度的12.3%。大大降低了风险偏好。今年这对于美国各金融机构抵抗新冠疫情也产生了巨大作用，大大提高了其抵抗风险的能力。
CCAR在治理、风险管理实践方面，特别是在模型风险管理的正式过程、数据治理、正式过程、跨产品、跨资产和负债的内部一致性方面，对每个BHC都有很大的影响。其中模型是一个很重要的工具，是否以模型为依据也体现了一个公司是依靠专业还是个人行为来治理。
在政府出规定要求做压力测试后，大家在摸索的过程中有时经常会把一些简单的问题复杂化，有时也可能没有完全考虑到复杂的问题。对于大多数公司来说，将整个过程纳入生产环境、建立正式的治理结构和严格的过程/程序（如文档）是一个挑战，花费达数十亿美元。在过去十年，每家银行所增加的人员基本都在风险管理方面，例如JP Morgan中仅仅做模型管理的人至少在500到800人之间，而国内没有一家机构做模型管理的人会超过10个人，因此对所有银行来说这都是一个挑战。
CCAR的过程大概分成4个步骤：场景生成和扩展、资产债务模型、资产债务预测和未来资产负债表建立。
在情景生成中，美联储每年会大概给出两个情景，轻度压力情景和重度压力情景，有时也会提供一个基本情景，其中包括28个变量，但对于一个典型的BHC来说，它需要千百种定价参数才能对所有资产和负债进行估值，如何从28个变量到数千个定价输入变量被称为情景扩展。扩展的每一个过程都会变成一个模型，模型需要写成文档，然后使用历史数据来进行模型验证，通过验证后再进入到生产系统，这一过程十分不容易。相较于国外，国内基本上是给出某个情景，然后金融机构严格按照所给情景进行压力测试，而没有所谓的情景扩展过程，这是因为有时监管机构会规定得很死，金融机构就仅仅简单计算压力测试数据结果。美国所给的压力测试情景不是一个瞬时情景，而是今后三年每个季度所给变量的变化，现在国内也提出了这个概念，称为动态压力测试。
企业通常也会提供自己的基础假设，在做压力测试时需要把美联储的基础和该公司的基础协调起来，这是十分不容易的事情。同时美联储还要求银行控股公司提出至少一个和公司业务相关的压力情景。
在美联储情景中，所提出的28个变量基本上都是宏观变量，描述美国经济发展的变量包括：六种衡量经济活动和价格的指标：实际和名义国内生产总值（GDP）的百分比变化（按年计算）、16岁以上失业率、实际和名义可支配个人（按年计算）的百分比变化收入以及消费物价指数（CPI）的百分比变化（按年率）；衡量资产价格或金融状况的四项综合指标：房价指数、商业地产价格指数、股票价格指数和美国股市波动指数；六种利率衡量标准：3个月期国债利率、5年期国债收益率、10年期国债收益率、10年期BBB公司债券收益率、与常规相符的30年期抵押贷款的固定利率、优惠利率。每个情景中描述国际经济状况的变量包括四个国家或地区的三个变量，每个国家或地区的三个变量为实际GDP的百分比变化（按年率计算）、CPI或当地当量的百分比变化（按年率计算）以及美元汇率的水平，四个国家或地区分别为欧元区、英国、亚洲发展中国家（中国、印度、韩国、香港特别行政区和台湾的名义GDP加权总和）和日本。这些宏观变量和资产定价的微观变量如何连接起来是一个较大的问题，在金融危机之后，针对从宏观到中观再到微观的转化也做了很多研究。针对宏观变量和定价相关变量之间关系的研究十分不容易，变量之间的关系在正常情况下和极端情况下会有所不同，而且这些关系需要历史数据进行证明，然后写成文档变成模型，是个很大的挑战。
资产负债模型中存在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定价问题，在定价中不仅要考虑当前还要考虑到未来，这个未来定价就是条件定价，即conditional valuation 或future valuation。之前在金融衍生品市场，只有当前价格以及远期价格，但没有假设发生某一事情后的条件价格，美国许多银行内部系统已经花费近十年做这些工作。此外，模型定价是对资产负债表中每一项都要进行定价，例如AIG的资产和负债都十分复杂，将其中每一项进行当前和未来的定价就会十分困难，而且未来事件的影响是累积性的，而非一次性的。美国做动态压力测试情况也是这样，可能一个季度的经济变化影响不大，但是持续性的几个季度，甚至几年，影响就会非常大。对于保险公司特别是寿险公司来说，影响最大的可能是持续性的低利率，保险公司持有许多固定收益产品，利率在短时间内突然变低有利于保险公司，但由于保险公司特别是寿险公司利润主要来源于利差，当利率持续走低时，资产的收益能力有所减弱，在债务的定价上就很难在市场中有竞争性，从而影响其利润。
定价和估值是金融机构的核心能力，如果没有这个能力，在某些业务上就很难进行扩展，例如在国内我认为所有金融机构可能都较为注重个人业务，但是对机构，特别是对国有企业、大中型企业的服务却远远不够，这主要是因为金融机构本身不具备这方面发展的能力。
因为美联储压力测试建立在科学性的基础上，所以对模型产生了很大的需求，公司中不仅要拥有模型，还要对模型进行验证，重要的模型可能每年都需要重新验证一次。理论上模型风险含义为：一是在当前金融市场的信息基础上，用不同的模型对复杂的衍生产品定价所产生的差异；二是用不同的模型定价并进行动态复制对冲风险后，所能得到的收益的差别；三是谁拥有模型，谁验证模型，谁检查整个过程 （三道防线）；四是模型的生产环境。使用任何模型都存在模型风险，但为了尽可能控制模型风险，需要流程清晰的模型设计，科学恰当的模型应用，以及独立的风险管理部门进行模型验证。整个模型风险管理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许多国内银行虽然市场部的业务规模较大，但是没有模型组，或者模型组内人员不超过十人，而国外例如JP Morgan的模型组合IT至少包括几千人，这就是国内外所存在的差别。
在进行资产债务预测时，不管在什么样的会计准则下（GAAP或STAT），会计部门只会对已经发生的事情做账，而一些做预算或者做financial planning的人也不会把未来的预测做得很细。在压力测试中要求进行未来情况的定价，而且要求把定价转化成会计中的每一项，这对公司来说也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最后就是真正建立出未来的整个公司的资产负债表。
整个过程中每一步都是一个挑战，包括从粗略的美联储的28个变量转换成成千上万个变量，对资产负债表每一部分都进行当前的定价以及未来的定价，以及会计部门很难做出未来资产负债表等。
1. 英国的PRA压力测试
针对银行，审慎监管局会进行两类压力测试，并行压力测试和内部资本充足率评估流程（ICAAP）；针对保险公司，审慎监管局（PRA）每两年进行一次人寿和一般保险压力测试，涵盖英国最大的受监管人寿和一般保险公司。
2. 国际保险监管协会ICS
资产和负债的估值基础是ICS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有两种主要的估值方法：市场调整估值（MAV）和GAAP调整估值（GAAP Plus）。
3. BIS国际清算银行
为了解决全球金融危机所体现的压力测试实践中的突出弱点，巴塞尔委员会先前在2009年5月发布了健全的压力测试实践和监督原则。随后，委员会于2018年10月发布了压力测试原则，以根据不断发展的压力测试实践更新其现有原则，并提高压力测试作为风险管理一部分的重要性。
在大公司内部解决问题确实不容易，我总结出了一个解决问题的三部曲，解决任何一个问题，都需要走三步：治理、方法和平台。
一是治理，公司需要明确内部团队的分工与职责。我在2008年加入中金时，当时的业务十分简单，主要为投行业务和销售交易的业务，唯一有风险的业务就是自营业务，会让风控部门、会计部门甚至是前台来做定价，但是如果治理没有做好，工作就会进行得十分困难。此外，保险公司也是如此，有关资产负债工作责任不清晰，治理没有做好，部门之间就会产生冲突。二是方法，如果没有一个好的方法，就很难建立一个能长久使用的东西。三是平台，强调把所有东西都做成平台化。
另外一个概念就是大型金融机构管理的整体分析框架结构。从图1可知，公司从事的主要工作包括资产负债管理、战略资产配置、压力测试，绩效分析和经济资本，这些都是公司层次很重要的问题，但这些工作可能都分置于不同的部门，例如银行、保险公司有专门的部门做资产负债管理，首席投资官进行战略资产配置，风控部门做压力测试，财务部门进行绩效分析，风控和财务部门共同做经济资本。所有工作逐级向下分配，所以每个人只能看到自己的一点问题，大家所做的工作虽然看起来不一样，但实际上很多情况下是很类似的。
在整体分析框架结构中，所做的工作就是回答了在有限的情景下，公司是否有足够的资本金、流动性是否充足等问题。在总体风险因子模型中，需要对风险进行识别，然后写出文档，在把风险找出后则需要考虑风险之间的关系，从而得出风险因子模型，这个风险因子就是指影响公司资产负债表的最基本的因子。情景设计与生成分为小情景和随机情景，小情景就是指公司CEO可以通过大概十个情景来了解公司的具体情况，而要做资产负债表或者资产配置就不能仅仅考虑有限的情景，这就需要更大规模的随机情景。再往下就是资产估值模型、负债估值模型，负债估值模型在保险公司中十分重要，特别是AIG等这种大型保险公司，但当前美国依然不能对所有产品进行较好的估值。最终会形成一个资产负债表。
图1 大型金融机构管理的整体分析框架结构
利用这一框架结构，可以设计好公司的组织结构，然后将各个任务分配到各个部门，工作分配得好才能够把工作做得越来越精细，减少冲突的产生。在金融危机后，金融行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该框架结构也是人们在投资领域所改变的一个方法，即以风险因子为基础的资产配置。
实施架构可以分成三个部分：数据、分析和可视化。使用大数据分析定价后，将最后产生的结果使用界面来可视，美国大部分人做的是模块，模块化后可以通过信息中间件将信息传递，把所有的计算传到云端，信息中间件是关联所有要素的“黏合剂”。
一是公司高层对压力测试的重视不够，公司治理需要进一步加强。国内出现的许多问题和人有很大关系，这就涉及到金融机构到底是人治还是按照制度治理的问题。
二是压力测试的框架结构设计不够全面，要么有些规定得太死，要么有些问题没有被包含在内，从而使得压力测试难以产生效果。应当将情景设计得更加笼统，让每家机构自己进行压力测试并证明其有效性，这样更易管理。
三是压力测试中一些关键的部分，例如定价是行业难题，估值和定价需要提高，模型风险管理需要加强。
四是在情景设计方面，国内一行两会提出情景都不一样，使得很难将风险相加。
五是压力测试没有覆盖所有风险，包括信用和隐含的保证风险、操作风险、流动性风险。
六是大型金融控股公司的穿透式监管不足，金融控股公司的业务十分复杂，尤其是中国公司结构更加复杂。金融危机后AIG大概去掉了90%的法律机构，而中国公司的法律机构应该更加复杂，尤其是一些有问题的公司。国外早在十年前就开始做动态压力测试和穿透式监管，而我国最近才开始谈及这些概念，国内外在这几方面还是存在一定的差距。
七是压力测试整个流程管理不够完善 ,注重结果而忽视整个过程。压力测试的结果也没有受到充分重视，影响公司业务开展，例如证券行业每日把测试结果送到地方监管机构，但证监局查看该结果的人可能很少。
八是压力测试的自动化程度很低。
在金融领域，许多软性要求很难使用数字进行衡量，但是工作做到位与否，依然能产生较大的差别。我从自身的专业角度提出了一些建议，建议成立系统重要性风险管理和压力测试实体中心，该中心收集所有系统重要性金融机构的资产、负债数据，集中进行独立的压力测试，但这不是为了替代每家金融机构自己做的压力测试。每家金融机构都在搞金融科技以及大数据，但其对数据管理却存在很多不足，实体中心通过要求每家系统重要性金融机构提供所有资产负债信息，可以帮助建立全行业数据标准，促使每家公司数据治理，保证数据的完整性和正确性。
实体中心根据每年的经济、市场情况提出跨金融行业压力测试情景。只有使用统一情景，最终测试结果才能相加。目前所有金融行业在估值和定价系统这一金融业关键技术方面能力不足，国内这方面的提供商能力有限，很多公司依赖于国外产品。该中心可以集中力量建立一套独立完整的估值和定价系统，取代国外产品，该中心还可以帮助每家公司提高这方面的能力。作为独立的第三方的压力测试结果，可以用来检查对比每家公司的压力测试结果。从国家金融稳定委的角度来看，该实体中心可以把风险相加，让决策层快速掌握系统重要性机构的整体风险。该实体中心可以代表行业和海外主要监管机构在压力测试和风险管理方面进行交流。
（责任编辑：许泰琦）
来源：TGES2020周末在线前沿讲座
